段晴：季羡林最骄傲的弟子走了

       亚博全站手机网页版;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倪伟

       发于2022.4.18总第1040期《中国新闻周刊》

       如何介绍她？一位国际权威的历史语言学家，一位西域天书的破译者，一位对季羡林寄予厚望的弟子，一位冬天穿裙子的爱美女士，一位爱泡健身房的北京老太太，也是一位病人。

       在全球西域史学界，介绍她很简单，只需说出她的名字：段晴。就像她的老师季羡林一样。

       68岁的北京大学西域历史语言学家段晴在3月26日凌晨与癌症抗争7个月后在北京去世。装满奇怪字符的大脑停止了思考。

       荣新江，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是段青的同事，也是认识40多年的老朋友。段青离开后，他叹了口气，恐怕中国不会有第二个人解释丝绸之路的古代语言。

    &n亚博全站手机网页版bsp;  没时间绕圈子

       回忆起段晴，历史领域的同事们总说：我很佩服她，但我读不懂她的文章。

       很多人想知道段青懂多少种语言。她的回答是：不要问我懂多少种语言，要问我懂多少种语言。她的学生、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叶少勇为她数了数：印欧语、汉藏语和阿尔泰语……这么说吧，从欧洲到亚洲，除了特殊的角落，她还涉猎了几个语系。

       去年，她打破了另一种死语言。中国社会科学院胡适档案中发现了两张内容为两份古老文件的照片。该文件于1929年在新疆图木舒克佛教遗址发现，用一种奇怪的语言书写。当时，这些照片在许多著名人物手中流传，并在欧洲和美国寻找解释者，但都失败了。90多年后，段清破解了这两份文件。她发现这份文件来自史书中记载的史德王国，而史德语是一种已经死了一千年的语言。

       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朱玉琪表示，段青对丝绸之路研究和国际历史语言学界的解读是一场小地震。这篇文章首先发表在朱玉琪编辑的《西方历史》上。一些外国学者看到了英语摘要，并立即发送了一封电子邮件来阅读段青的文章。

       这对段晴来说似乎只是一件小事。

       在朋友眼里，和她的学术地位和专业难度相比，她的性格太脚踏实地了。一起出去考察的朋友回来看照片，总能看到她和各种路人的照片。在新疆，她用刚学到的几句维语和一个老人聊天，这让他很无聊。

       段青离开后，学生张幸发现，与老师为自己做的事情相比，学生们几乎没有帮助她做任何事情。只有当他们出国留学时，段青才需要找到一些信息，并会急忙给他们写一封电子邮件：帮我检查一下。我现在在写，尽快完成，越快越好！

       直率是继承她的导师季羡林。她曾经说过：季先生和恩默瑞克教授都是非常直率的人。他们知道时间的价值，所以他们没有时间绕圈子说什么。

       直率归直率。她不粗心大意。只要她和别人在一起，她总是照顾别人的感受。有一年，她带学生去和田考古遗址，在沙漠上露营了一夜。被子太薄了，每个人都冻得很厉害。多年后，她经常自责地提到这件事。

       在社区里，她也是一个热情的人。一个摆菜摊的摊主得到了段青的帮助，送了一些菜来感谢她。她对摊主说，我比你活得更好，所以不要总是想着我。认识40多年的哥哥王邦伟回忆说：这真是段青的典型语气。

       季门弟子

       住院期间，学生张兴给段青买了一碗豆汁。她通常不喜欢喝豆汁，但她很高兴。她过来喝了很多，然后说：季先生以前喜欢喝豆汁，我也给了季先生豆汁。张幸听了，鼻子酸了。段青很少表现出悲伤，最感人的时刻，几乎是错过老师的时候。

       季羡林夫人去世后，哥哥王邦维和段晴去看望老师。段晴突然说，季先生，你得再找个老婆。季羡林说，算了吧。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话:他这辈子不想这样！段晴敢跟季先生说这话，我不敢。

       拜入季门是一种缘分。1978年，她考上了北京大学德语系的研究生，面试时季羡林在场。当时，季羡林正想找一个学德语的学生，所以她选择了她。1980年，中断了几十年的中外文化交流，重新连接起来。30多年后，季羡林回到德国，带着段晴。他亲自为她赢得了奖学金，并把她送到汉堡大学学习古代和田语。季羡林故意布局，先后派了几名学生出国接受德国式培训。

       她在汉堡大学的导师是恩默瑞克，被称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之一。他教的语言包括奥赛地语、于和语、阿维斯塔文献、摩尼教波斯语、基督教苏特语等。课堂上没有热身，直接从阅读原材料开始，第一节课是阅读和田语的故事，段青只读了一句话。恩默瑞克非常自豪，发现有人无法跟上他的想法，所以他鄙视它。直到段青解决了一个他无法解决的问题，他才真正承认段青是他的学生。

       段青后来的教学方法也是德国式的。她会在前几节课上故意加快进度，摇，摇，不合适的人自己离开，以免互相尴尬。一个班有20或30人，通常只有四五个人在学期结束时。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副研究员姜南和段青第一次学习梵语时，不知道梵语字母是什么样子。她在第一节课上甚至上了四节课。段青告诉他们：一路前进，不要回头，不要挣扎，学习最终会理解的。——她学习语言的奥秘就在这里。但段青和德国老师有点不同，只要学生表现好，她就会用最夸张的语言赞美。

       段晴曾自豪地说，季羡林生前对西域古代语言的布局，现在除了吐火罗语，其他语言基本上都可以开设专业。她还开发了更多的中亚古代语言教学，包括卡卢文/甘陀罗语、于和语等古伊朗语，拓展了季羡林时代的地图。

       季羡林曾经送一群学生出国学习西域历史语言，但只有段晴最终走到了尽头，取得了丰硕的成绩。段晴最后一次见到季羡林是在2008年6月。为了请老师写信，国家图书馆收集了一批新疆出土文件。那天，季羡林看着她说，段晴，有你在，星火可以燎原。一年后，季羡林去世了。

       熔岩喷发

       据说季羡林的导师瓦尔德施密特访问中国时，季羡林把《罗摩衍那》的翻译给了老师。这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季羡林最重要的成就。在那个无学可做的时代，他千方百计寻找翻译梵文《罗摩衍那》的机会。但是那天老师很生气，把《罗摩衍那》扔到地上说:这就是我教你的吗？

       瓦尔德施密特可能不知道，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的学徒只能作为门房、转移电话和收发信件。翻译《罗摩衍那》是唯一能与学术联系起来的东西。直到70多岁以后，新疆出土的吐火罗语《弥勒会见记》才被送到季羡林面前，他才恢复了看家的能力，转写、翻译和注释了 的天书。季羡林曾感慨道：聪明的女人没有米饭很难做饭。这是他一生的叹息，也是段青前半生的总结。

       20世纪80年代末，段青刚回国时，没有新材料可供研究。西域历史语言学科处于低潮。学者待遇也很差。为了补贴家庭，她曾陪同一家德国旅行社，为德国游客当导游，并开设了自己的公司。这段沮丧的时光持续了十多年。直到2000年以后，新疆考古出土的文件才投入研究，段青才迎来了学术爆发期。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荣新江说：如果熔岩积累多年，它会突然爆发。

       段晴时代，季羡林带回的星星之火开始燎原。

       要研究丝绸之路和西域，理解西域语言。在学科分类上，西域语言分为印度学和伊朗学。在中国，段晴跟随季羡林学习梵语，属于印度学；在德国，她学习的于和语属于伊朗属于伊朗学。段青独自汇集了两种语言学背景，成为她通过中亚语言的基本技能。荣新江评论说，梵文、卢卡、于和文、史德文、苏特文和叙利亚文是在丝绸之路上发现的……她可以解释，她是中国丝绸之路考古独特的古代语言支持者。

       如果你想给段先生一个学术定位，首先，她在印度和伊朗学习一切；其次，她的两条线都是核心和困难的，那就是解释。荣新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种知识没有功利主义意义，但在国力强大之后，所有国家都会抚养这样一个人。能够理解这些，表明这个国家的人是最聪明的，我们国家有一个段青。

       段晴让同行望尘莫及的不仅仅是学习语言的天赋，更是一种不屈不挠的气质。

       北京大学的巴利语教学已经中断。2000年后，段青觉得应该恢复，但巴利语不是她的专业。她只是自学了一段时间，开始了巴利语课。巴利语是一种接近梵语的印度世俗语言。重新开设巴利语专业后，段青再次大胆跃进，与泰国合作，亚博全站手机网页版将南方佛教的巴利三藏从巴利语翻译成汉语。她带着北京大学梵语专业的学生，一言不发地踏上了当代翻译经文的艰辛之旅。

       季羡林有开山之功，但由于学术环境的隔离，那一代学者只能跟随外国同行。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孟宪实表示，以段晴为旗手，中国西域历史语言研究已成为世界第一梯队。当一位日本学者来中国开会时，他翻着中国学者编的论文集，非常沮丧地说：你已经完成了一切。

       段青说，只有对新疆古代语言有深入了解和研究的人，才能认识到新疆古代语言文化发展沿革的真实面貌，把新疆古代文明的研究作为一门独立学科。这句话隐藏着巨大的学术理想。荣新江觉得，她利用自己的学术成就，在古代西域文明研究中建立了一门独立的学科。

       她正在研究死语言，但她关注的是活生生的人。她对新疆的热情不仅集中在古代文件和神秘语言上，还集中在新疆人民身上。有一年，为了开设新疆民间文化高级研讨会，她专门为南疆和田师范大学和喀什大学留下了10个名额，坐公交车，带领团队到两所学校进行宣传。

       通灵人

       破译天书，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这些看似缠绕的线头，又如小孩涂鸦的字符，就像古人写下的密码。没有现成的答案，甚至无人可以交流。

       德语专业的同事谷裕无法感受段晴的工作，她好奇地问：你破解那些天书的时候，是不是感觉有神助之力？段晴眼睛一亮，太对了！

       2008年，新疆玉石挖掘者在古代和田地区挖了五条毯子，色彩鲜艳，充满了奇怪的图片，画室里绣着三个神秘的字符。段青看到了这张照片，认为这是和田独特的丝绸织物。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她认识到方毯图案是几个希腊神，最后一个神是苏美尔女神伊南娜。她随后破解了希腊和梵语的三个字符，意思是冥洲女神伊南娜的宣言。

       突然想通的那一刻，她觉得如果有上帝的帮助，很惊讶，很害怕，害怕解读错误。

       这是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西亚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神话出现在1500年前的新疆丝绸织物上。许多国际专家直言不讳地反对，他们的老朋友、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荣新江也不相信她。两河文明中断了。刻在泥板上的吉尔伽美什被埋在地下。如何证明它已经传播到东方？她挑战了人类迁徙史的经典结论。

       段青读了方毯上的故事，深受感动，陷入了一个古老的文明。她疯狂地到处讲课，每个人都会在方毯上讲几个神话。她自信地说，由于苏美尔文明的出现，总有一天，人类文明的历史会因为这种存在而被重写。

       在这种孤独的想象和验证中，段青自己证明了自己。起初，她是唯一一个在这种想象中独自品尝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人。最后，经过不断的修改，所有的证据都被连接起来，指向她的想法。最近，哈佛大学教授施杰提出了支持段青的论点：在吐鲁番出土的摩尼教巨人书中，《吉尔伽美什》史诗中出现了名人的名字。这是《吉尔伽美什》传播到新疆的另一个证据。远方的支持令人欣慰。这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件让她快乐的事情。

       在同一个脑海里，没有多种文明和语言是很难解决的。她曾告诉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李肖，这一点这一代人亚博全站手机网页版比上一代人取得了更多的突破，因为他们在不同的语言之间找到了一些规则。面对外行，你只能在这里说话。其他人无法亲身意识到面对这些奇怪的字符，剥茧、冥想，甚至异想天开后找到规则是什么感觉。

       去年年末，她在病床上为新书《神话与仪式》写序言，这本书详细讲述了她对氍毹的解读经历。文章最后，她只字未提自己的状况，却意味深长地写下了生命中最后八个字：生命有限，探索无穷。

       巴别塔

       段青昏迷时，几个学术界的老朋友去医院看她。看到她躺在病床上，西北人李肖忍不住感到悲伤。我突然觉得她就像普罗米修斯一样，偷火的人泄露了机会，所以她不得不承担沉重的代价。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朱玉琪也说，段青想用语言建造一座巴别塔，但上帝不允许。

       去世三天前，她突然从昏迷中醒来。学生们赶紧去看望，她睁不开眼睛，他们跟她逗乐，说给您唱个歌吧，她摇头；剥了个橘子给她闻，她皱起鼻子；他们开玩笑，我们是不是又烦你了，她点点头。“仿佛能感觉到她还像以前那样，故意嫌弃我们，说你们赶紧走吧。”学生张幸说。临走前，他们说，老师您再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吧。她用尽全身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学生们很久。

       段青从来没有谈过死亡。只有一次，当谈到近年来在会议或访问中喜欢穿漂亮的裙子时，她开玩笑说，这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限制即将到来，所以她打扮得更漂亮。她也喜欢在冬天穿长裙，在网上买衣服。在朋友眼中，段青并不琐碎，但也有普通老太太的一面，工作更多，她会懊恼：我想照顾我的小孙女，不要给我那么多工作！结果，或者一篇接一篇地发表文章。

       她不想谈论遗憾。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范晶晶多年来陪伴她最多的学生认为，遗憾不是段青的思维方式。她总是在想她还能做什么。年轻学生的生活丰富多彩。18、19岁时，他们不得不坐在板凳上学习不受欢迎的学习。她担心他们不能坐着不动，所以她找到了机会带他们出去调查，开阔视野，培养兴趣。你不知道有多麻烦。如果有安全问题怎么办？范晶晶说，但段青必须亲自去选择酒店。

       段青独自品尝了告别的味道。去年10月，学生们推着轮椅带她回北京大学，即将离开西门。她突然坚持要从东门走。学生们又把她推到校园里，从未经过著名的湖边。这是她最后一次去校园。事实上，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

       江湖突然寂寞了

       段青去世半个月后，她的老朋友们聚集在北京大学的一个四合院，为她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思考会议。气氛并不悲伤，说的大多是快乐的回忆。窗外的西府海棠开了，喜欢和花合影的人消失了。

       荣新江回忆说，1985年去德国时，在汉堡大学学习的姐姐段青接待了他。他在欧洲主要图书馆工作了一个多月，头发蓬松。段青用剪刀给他剪了一根头发，然后带他去见他的导师恩默里克。有一年，我去苏州开会，公交车的电子广播器一亚博全站手机网页版直用软糯的苏州方言广播：注意安全，从后门下车。段青一路说：注意安全，从后门下车……特别痴迷于吴语下车的发音。很长一段时间后，她遇到了江苏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永超。她还微笑着用苏州的口音问好：从后门下车！朋友们觉得她对语言有天生的敏感和热爱。段先生从后门下了车。注意安全。在一篇记忆文章的结尾，陈永超写道。

       在人群中，段青总是最活跃的一个。去新疆出差，看到广场上有人唱歌跳舞。她立刻跳舞，让同龄人的教授拿着帽子收钱。她喜欢喝酒。她喝了半公斤白酒。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孟宪实说：有一位老师，你永远不用担心寒冷。

       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沈卫荣低沉地说，段晴离开后，丝绸之路和西域研究小世界的山川失色，江湖突然变得孤独。

       不仅在生活中，学术世界也可能变得孤独。在学术界，她的坦率让她的同龄人感到害怕。当她在会议上听到不同意的观点时，她立即针锋相对：我反对！她还敲打了一些学术机构：过于遵循现实的方向，这不应该是学术研究的本质。同龄人感到遗憾和羞愧——这种纯洁和性格在学术界是如此罕见。

       去年，在新疆拜城的一次会议上，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院长刘毅介绍了他的一项研究，并对人的来源提出了猜测。第二天，一行20或30名学者到野外实地考察。有人指着天山山口说：刘毅说和田人是从这里来的。段青脱口而出：他胡说八道！院长很尴尬，但后来他后悔没有继续咨询她。

       刘毅记得段青的慷慨。他编了近十年的学术期刊《敦煌吐鲁番研究》，经常向她预约。她总是直截了当地回答：等着！有时一周后，她的文章就躺在电子邮件里，读起来总是令人惊讶。这本出版物不是核心期刊，但段青的贡献从不吝啬。在追忆会上，刘毅回忆起这位严厉善良的前辈，突然哭了起来。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罗欣说：我认为段先生很有趣。她还在人们面前说了‘坏话’。。段青是一个不同的人，但这应该是学者的真实外表。有这一特点的人在当今时代不容易成长为学术台面，可能很早就被过滤掉了。但在过去，还有很多差距。我们也应该感谢那个时代的宽容。罗欣说：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有时会想，将来可能很难有这样的人。

       在段青住院期间，段英红没有鼓起勇气去看她。有一天她非常想念她，所以她打电话给她。段青的声音不像以前那么响亮了，但她的声音仍然带着微笑，给人们信心。她不应该让每个人都看到她生病了，我想在脑海中保持她最好的外表。

       最好的段晴是什么样的？一年冬天，草木萧瑟。段映虹骑着自行车经过北京大学的静园，远远地看到段晴独自站在路边。嘿，我在看鸟！段晴笑着对她说，入神又纯真。这张照片让段映虹永远不会忘记，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很开心。

       2022年第14期《中国新闻周刊》

       声明:出版《中国新闻周刊》稿件，经书面授权    【编辑:于晓】